无讳

温柔一刀

《师恩》十年·囚笼(五)

书接上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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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夹着灰尘的细碎日光一缕缕散在地上,师徒二人皆静立无言。十七低着头,极力克制上前亲近师父的冲动,因其手臂上缓缓渗出的鲜血时时提醒着他,不可妄为。

 

而负手在侧,执掌生杀大权的苏陵君——全不似那连头都不敢抬的孩子——他是这一切的主导,可以站在高处,用灼热的目光紧紧凝视他瑟瑟发抖、低眉顺目的乖徒弟。他对孩子身体的情况了如指掌,连苦训带来的“微不足道”的疼,也与其徒共身处之。按理,这种程度的痛感,远不足在他心中的深渊幽潭里惊起波澜。

 

他是孤身历尽凡尘千险的人间独行者,亦是冷眼看尽囹圄极刑的仙道掌舵人。

 

可当他被这个鲜活的生命扑个满怀,被他无辜落难的孩子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抱着,被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倒映得没有一处留白,他还是无意识地颤了颤睫毛。

 

河边稻草会因为被溺水者需要而感到满足么?苏陵君想象不出。

 

可他很清楚地知道,当孩子轻轻喘息着抬起头,带着满目赤诚踏一步向前,离他越来越近时,那种千年未曾复现的失控感重袭于他,竟是操控他挥动手中柳鞭,为徒弟孱弱的瘦臂再添一道血痕。

 

痛,猝不及防。十七瞪大了眼睛,颤抖的小手捂上新的伤口,白唇微启的口型,似是险些脱口的“为什么”。

 

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懊悔,似湛蓝晴空中惊鸿而过的燕影,为一水青天点染一块污斑。如若错愕迷茫中的孩子开口问了,男人大概也解释不出自己如何恼羞成怒地动了手,可那双蒙了一层薄雾的蓝眸最终却是极善解人意般将满腹委屈尽数藏了起来,后退一步,无声跪下了。

 

他看着地上恭恭敬敬强忍委屈的乖徒弟,心尖儿似有滚油淋过,再受千刀万剐。

 

光明磊落的神君大人从不畏惧承认自己的过失。按发展,他会走上前去,为这下不明所以的“责罚”赎罪。可他刚抬起手,便见结界上空悬着的虚空剑倏然下落三寸,又生生停住了。

 

这把“剑”并无实体,是由苏陵君的独特神力【审判】所凝筑,可测天道正负。之前他将十七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却发现那些找不到十七的“磨难”并未真正消失,而是被天道悉数存起,只待他的孩子暴露行踪,一股脑无情倾下,将其打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于是苏陵君做出这个结界,将他的尘儿安置其中,利用结界伪造出孩子正在经受天道安排的假象,代价是十七要承受与天道安排下等价的痛苦以及他本人的巨大的神力消耗。

 

十七私逃一事后,男人一次次耗费精元卜算的结果皆指明——他无法为徒弟挡下哪怕万分之一的苦难。唯他所能,不过转换痛苦的形式尔尔。

 

天道的苦难步步惟艰,稍有不慎便会丧命。而他的安排至少心中有数,可保孩子性命无虞。

 

譬如,倘若十七孤身在外,此时应是被卖入一家勾结官府的黑戏园子里经受凌辱,而在他只手撑起的结界中,孩子仅是在训练中磕碰,在他的训骂中省身而已。

 

悬在结界正上空的审判之剑,便是衡量伪装程度的标准。如果十七目前所历苦于原定命数,则剑上升,反之则降。若是审判之剑彻底落下刺破结界,便是一切失衡之时,灾难降临之日。而苏陵君唯一的任务,便是控制这把只有他能看见的审判之剑始终远离他的孩子。

 

这处结界看似禁锢十七的囚笼,实则保护稚子的盔甲。

 

方才那无端降下的柳枝,让孩子饱受冤屈,却也使利剑上移整整一丈。苏陵君知道,如若他这只手抚到孩子受伤的心上,那把剑将立刻回到原处,甚至降得更低。

 

是故,男人终是做了那喜怒无常的恶人,收回所有外露的歉意与怜惜,反又扬手挥起柳条,注了法力,实体虽未着肉,劲风却又在孩子身上豁开一道血口,小孩儿疼得眼前一黑,却不敢叫喊,仅是压抑地闷哼一声。没等十七缓过疼,便听男人冷然喝道:

 

“入了这结界,便是戴罪之身,守好你的本分。”

 

这话显然是重到难以承受,小孩儿长跪的身影瞬间勾成一弯,无助的小手死死揪着自己腿侧的衣衫,低头吸了好久鼻子,才控制住夺眶欲出的眼泪,小孩儿带着哭腔,用碎成沙砾的奶音轻声道:

 

“尘儿……逾矩……”

 

话音刚落,审判之剑即刻升起十数丈,抬头望去,只能遥遥寻见带着寒芒的一点剑尖儿,若隐若现。

 

苏陵君瞥一眼颤抖不止的徒弟,终究没说出一句安慰,漠然离去。

 

直到男人的气息彻底消失,小孩儿才敢缓缓抬起头来,那张总是扬着嘴角的小脸儿失了微笑,灵动的蓝眼睛没了聚焦。他像只被族群抛弃的幼兽,在兽群卷起的漫漫黄沙中痴愣愣地遥望同类决绝的背影。

 

师父的怒火远比他预料的汹涌。本以为熬过昨日险象环生的一轮轮测试,师父便会如曾经那个威严而不失仁厚的长者一般,揭过他的年幼无知,予他稳如磐石的依靠。

 

他翻过刀山,踏过火海,以为自己越过了酷刑,偿还了罪孽,可抬头望向前路,才发现这是一片延绵的山脉、无涯之苦海,支撑他咬牙坚持的所谓“终点”不过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苏陵君用不容辩驳的态度告诉十七,这是一场没有怜悯的无期徒刑,你是里面不可饶恕的千古罪人。

 

布满红痕的胳膊覆上双眼,没有眼泪,他不敢哭,可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湿的,就好像,那些恐惧、无助、委屈会化作冰冷的水银,从心里漫出,堵住每一处毛孔,将他腐蚀融化。

 

可无论如何,十七都动不起怨怼之心,不同于那些受过宠的孩子,苏陵君宽容时,他始终心怀感激,苏陵君严苛时,也能虔诚如一。

 

因他从不敢忘男人如神明般救他脱离苦海的背影,不敢忘那双严肃而认真的利眸,不敢忘师尊的默然陪伴和谆谆教诲……

 

师父向来说一不二,顶天立地,一切所为皆有理可依,一切所行都言之有预。师父知会过他拜师后要扛起的责任,也警告过他自己规矩大,刑惩严,要他慎重考虑。师父从未真正意义上强迫过他。

 

是他自己,犯下大错,刚在众仙见证下拜师礼成,便私自下山背弃誓言。莫说师父不肯饶恕,便是他自己,也深感愧怍,无颜求饶。

 

情理为一面,切肤之痛又为另一面。哪怕十七的天生奇智让人不敢将他与同龄者等闲视之,可真要一个五岁的孩子权衡二者,在挚亲施予的剧痛中保持理智,也依旧强人所难,可他偏是做到了,在无尽的痛苦与绝望中站了起来,从承受与担当中脱颖而出。

 

地上的孤影愈渐清晰,他不知自己踏着苦难向前的每一步,都是日后无人不羡的万丈光芒。

 

那之后的日子,枯燥、单调、苦得千篇一律,痛得周而复始。这些记忆在他脑海里数不胜数,不值得件件翻出来铺陈。

 

只一样。

 

他记得在一切开始前,自己回头望了眼身后的悬崖,熹微晨光将昨夜痛苦不堪的煎熬伪装得如梦似幻,劲风拂过孤松,十七很清醒地意识到,那便是自己没有退路的一生。

 

……

 

(囚笼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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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笼篇彩蛋:

 

退出结界的苏陵君并未离去,静静站在外面,一墙之隔,是十七永远看不见的位置。

 

男人养孩子后体验到很多新鲜事儿,就比如这份令人窒息的愧疚,从来都是他施予别人。苏陵君拿不准自己所为会对那孩子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便干脆推掉公务在旁守着。

 

看徒弟跪在地上,勾着身子,横起胳膊遮住双眼,颤了半天却不见泪水落下。神君大人才忆起昨日对那孩子所言,男儿有泪不轻谈。当时小孩儿回说会坚强,他只当一句例行回话,并未指望什么。可那个赤诚的孩子啊,竟是如此认真地对待承诺里的每一个字,他不在时也能表里如一。

 

反观自己,却连一份关切都要遮遮掩掩,不能宣之于口,寓之于行。

 

他自问一生磊落,何曾这般……

 

再是懂事的孩子,恐也受不住他这般苛待,尘儿若是有恨、生怨,他不会作丝毫责备。

 

可那孩子——苏陵君见徒弟默默起身,一往无前的气势,清澈透明的神情,矮小的身子,走一步便长一点。

 

男人胸中百感交集,齐齐涌至心头眼角,目光浑浊扭曲,那种莫名的骄傲令这块千年老冰也忍不住动容。

 

——这是莲出淤泥的成长啊。

 

孩子看不见留在身后的脚印,可那是为师者独有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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