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饭风波(八)》
男人闭了闭眸,因为他知道,露出来的伤痕其实微不足道,这身衣服遮掩下的地方,才是真正的触目惊心——前胸和四肢上的伤大部分是训练时的磕碰,而后背、臀腿上那些一条叠着一条、一道叠着一道,极有规律却十分瘆人的伤口,多是自己亲手打的,也有自己实在下不去手时叫风岩、火翼等人代为执行的……
他知道自己下了多重的手,他甚至不需要查看便知道三天前他亲手罚的那顿也只能愈合到结痂而已,更不用说他身上一层叠着一层的伤口了。可那孩子在自己面前折腾了这么久竟也是一声疼未喊,一下眉头都没皱。若不是这孩子的身体状况自己了如指掌,换作旁人甚至发现不了他还带着这么重的伤。
想着很久以前,小家伙刚拜入自己膝下,每每被罚后都会吵着疼得睡不着,黏着自己要自己讲故事。
那时的小家伙要将毛茸茸的脑袋抵在自己的胸膛上,手紧紧抓着自己腰间的衣服才会乖乖睡觉。他的尘儿什么都好,最大的毛病就是身为一个小男子汉,总是喜欢有事没事地往他怀里钻。
可自从自己戴上了冷漠的面具,徒弟如今身上的伤比那时重了不知多少,却因疲惫到再无力气而闭着眸一声不吭地安静睡着,连蜷在自己身边都如此小心翼翼,即便是在梦里也是战战兢兢地绷着身子,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揪起来疼。
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温度还好,却有不少汗,想来一半是身上的伤疼出来的,一半是叫自己吓出来的。
用袖子轻轻给徒弟擦了擦汗,看着闭着眼睛的徒弟抿起了嘴唇,似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男人起身欲点上些安神的香给徒弟,不料一起身仿佛被什么东西勾住,身形滞了一下,回头看见徒弟已经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原来这小家伙竟是一直攥着自己的衣角。
刚惊醒的孩子还有些惊慌,一时没有想清现在的状况,却带着几分没醒透的睡腔,奶声奶气地,下意识认错:
“师父,弟子错了,弟子不敢睡了,您别走。”
说着十七竟是要起身跪地请罚了,却因为脑袋尚有些迷糊一时失了平衡,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出现——他结结实实跌到了面前之人带着竹叶般清冽香气的怀抱之中了。
面前之人拧着眉面色微沉:
“为师只是去点个香,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
苏陵君话是这么说,手上却是稳稳地扶住了徒弟。
少年听了这话才怯怯地松开了攥着衣角的手,怔怔地看着师父焚了香又回来。
不消片刻,便有丝丝缕缕的香气从香炉中弥漫开来。
若是风岩、火翼等人在场,见此情景也定是要大吃一惊的,苏陵君平日极少会用香来影响自己的头脑。即便是用,也是因为太过疲倦却仍要处理公务而点上醒神香,如今这安神香对尚不能休息的苏陵君来讲着实是种折磨。
“师父……”
少年怯怯地唤了一声,少有地,一双小手在揉着自己的衣衫。
苏陵君淡淡地注视着徒弟,等待着徒弟的后话。
少年似是在做着极为激烈的心里挣扎,终是不敢让师父久等,颤声道:
“弟子既答应了师父,便不会再插手外界之事,不过弟子会努力修炼,快些长大,早日为师父分忧。”
苏陵君皱眉沉默。
少年见师父这反应并不意外,深深吸了口气,似是鼓足了勇气才用蚊子般的声音道:
“不管那个什么‘能人’有多厉害,弟子终有一天会打败他。”
所以师父,您别嫌弃弟子好不好。
若换作平日,十七这般跟他说话他早就沉声训斥了——唯唯诺诺、声如蚊蝇像个什么样子,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话不能大大方方说出口,若还没想好不敢说,便不必说了。
可是今日,他答应过那孩子不会轻易在自由日责罚,虽然就之前的反应来看,那孩子根本没敢把自己那句话当真,但不管孩子怎么想,他说到,便一定会做到。是以他的目光终是温柔了几分,将面前的小家伙搂进怀里抱着他躺在自己腿上,揉了揉孩子柔软的头发,险些让十七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下来。
男人剑眉轻敛,轻声道:
“本事没学多少,倒是把你惯出个好高骛远的毛病。”
小家伙倚着男人,似乎是有些不服,在师父怀里撇了撇嘴争辩:
“弟子是认真的!”
苏陵君此刻竟有些哭笑不得。
他哪里是不相信他家徒儿啊,他是不愿啊,不愿他自己的孩子像自己和那人一样,扛着那天下大任!
正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才不愿让你成为那般“能人”。这责任,由师父一人承担便足够了。为师从未期盼你出人头地、举世无双,所求的不过是要你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活着就好。狠下心来教你本事,也不过是为了有一天师父不在了,你也能,无人敢欺。
可他极少见到自己徒弟如此执着于向自己证明一件事,通常这般骂他的时候那孩子便低着头虚心认错不说话了。是以他觉得此刻有必要回应徒弟的赤诚之心,遂抚摸着孩子犹显瘦弱的脊背,看着远方淡淡道:
“嗯,为师等着。”
等有一天,你来证明给为师看。
我知道我的孩子终有一天会从需要我呵护的小树苗成长为参天大树,终有一天你会攀上那连我都不曾到达的高峰,看见我也未曾见过的风景。
傻孩子,为师会关注他并非是因为他有多厉害,而是因为,他或许会是世间仅有的、勉强能够配得上我们尘儿、将来能代替为师去保护尘儿的人啊。
天色渐晚,十七小小的一只,窝在男人怀里,偷偷打量自家师父。
今日发生的一切是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梦幻,他好想时间定格于此,这个夜晚,永远也不要过去好不好?
困意再次席卷,十七壮着胆子环住了师父的腰,迷迷糊糊地嘟囔:
“不,不要……”
不要让我睡着,让我再看看我的师父,不再冰冷的师父。
……
苏陵君低头看着怀里睡得香甜、偶尔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蹭自己的小家伙,隔空取来毯子盖到孩子身上,掖好被角。
苏陵君轻轻抬手,又熄了几盏灯,他一只手被孩子拉着枕在头下,只得用仅剩的一只手在安神香和极度昏暗的光线下继续处理文书……
……
那天以后,十七每次喝完药,都会看见碗边还放着两颗晶莹剔透的糖,在夕晖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本番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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