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讳

温柔一刀

《师恩十年》

十年 · 初见(八)

不肯说和想不清本就不是同样的罪名,想不清他可以耐心教,可若是不肯说……呵,若按他以往的脾气,今天便不必起了,明日何时想说了,我们再来论论罚多少的事。

 

可男人一来也终究心疼徒弟的膝盖,不想刚治好便又跪伤了,二来规矩未立、方圆未成,他不想不教而诛,遂冷着脸道:

 

“手。”

 

小孩看师父的表情严肃,有些害怕。虽有不解,仍颤颤巍巍伸出双手,本来就没多少肉的小手,手背上还肿的极高,青紫一片。

 

男人仿佛并没见到小孩双手的惨状,他用略带不满的语气轻呵:

 

“手心朝上,伸平。”

 

小孩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师父要干什么了,他从前在赌坊辗转的时候,也曾路过私塾,他见过犯了错的孩子举着手被先生责罚,边哭边求饶,什么“再不敢贪玩,不敢不完成功课,先生饶了我吧”之类的。

 

那时他只看了一会儿便被李赖手里的链子踉跄牵走,脑海中仍回想着刚刚见到的情景,分外羡慕。

 

他们在玩什么呢?会比看书还有趣吗?眼泪和求饶真的管用吗?有书看还贪玩,当真该打!

 

他觉得先生的眼睛里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情绪,那些人打自己的时候就从来没有,他们眼里满满的都是凶恶和怨毒,每一下劈头盖脸的打下来,根本不管不顾,像不死不休一般的狠戾。他到现在回想起那样的眼神仍觉害怕心惊,可彼时的他无依无靠,黑夜的寒风中怕的发抖,蜷在笼子角落,死命抱着冰冷的栏杆——大概栏杆是他唯一的依靠了。

 

他每晚都在盘算着那微乎其微的报仇希望到底有没有,或者偷偷想,如果明天他不吃饭了,就这么死了,下去之后,爹爹和娘亲会怪他没帮他们报仇吗?

 

自己大概是要下地狱的吧,爹娘肯定在天上,是不是死了也见不到爹娘了呢?

 

他害怕白天的到来,害怕与所有人接触。他不再有家,不再有亲人,关心甚至仅仅是同情他的人都不再有,他冷不冷没人问,饿不饿无人询,病了只要不危及生命也无人管,这世界之大,竟无一处蔽身之所留给他,他不知道挨打的时候要往哪里躲才没那么疼。

 

他原来的冷漠表情不过是装出来以缓解内心不安和惶恐的外壳罢了。

 

那些围着他拳打脚踢、棍棒相加的人,那些远处指指点点冷漠围观的人,还不及栏杆温暖,起码栏杆他困了可以靠着,怕了可以抱着。

 

他到底为何要遭受这些?他还要经受多久?死了可以解脱吗?他每晚都在苦苦询问,却得不到回答。

 

直到男人出现告诉他,算不上罪。

 

……

 

“啪”的一声,不轻不重的一下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出来。惊慌抬头,看见师父手中拿着刚才的扇子,剑眉紧皱。他在师父眼中看见的,和他见过的所有目光都不同,师父的眼睛深邃得像黑洞,透不出半分情绪,但就是能把他的思绪全部吸进去,只留下信赖。

 

“受罚也能走神,可是嫌罚的轻了?”

 

十七眼神发直盯着地面的时候,苏陵君抬手,本是五分的力,可瞄到孩子手背上肿起来的伤——孩子的手还是太嫩了,那两颗珠子他根本只用了两成力,便肿得红里透着紫。

 

扇子再打下去的时候,连半分力都没用到了——单纯给他提个醒。

 

就这半分的力也能吓得孩子一阵慌乱,连连认错。

 

小十七带着孺慕和依赖的真诚眼神和那带着不安和悔过的颤抖童音,都在一下一下地折磨着苏陵君,也融化着他那颗行将就木的铁心。

 

苏陵君已经有近百年没接触过孩子了,那种干净纯洁,带着新鲜懵懂的孩子。这些年他见到的最小的,也是影灵三司里层层选拔出来的年轻一代的精英,那也有十五六岁了。又或者更小的,地牢里那些仅仅几岁的魔龄便杀过一城人的……孩子?

 

十七和那些说着仙族毁他家园,见人便杀的魔族小孩一样拥有着超常的能力——他两岁做生意,三岁在贼窝里和山贼周旋,四岁借着天时地利逃出了重重看守的山寨,五岁在赌场未曾输过钱。

 

他和孩子本身都清楚,小孩有那个能力。小十七即便体弱,即便不能修练,他生来便带着的杀气也足以杀光那些欺侮他、囚禁他的人了,是他自己从来不用——他没仗着自己的悲惨,怪罪天道不公,怪罪世人无情,也没起过害任何人的心思。

 

他从未和魔族一样,以堕落了自己,来报复那些人的恶行。

 

可也是十七眼里藏不住的孺慕让他想起了,纵然这五岁的孩子已经拥有了足以媲美成年人的头脑,也终究只活了五年,失去父母后仍然不知所措,被人欺骗后仍然伤心落泪,遭受毒打后也会恐惧害怕。

 

看见别人家孩子被父母牵着手也会愣在原地,低头怔怔看着自己手上的镣铐,然后一只小手握住另一只。

 

再抬头,是那种你看我自己也能牵自己的得意。

 

然后目光紧紧跟着那些人的欢声笑语移动,直到他们离开,那一直笑得开心的小孩余光都未瞥他一眼。

 

再低头,就红了眼眶。

 

最后用冷漠的外表来隐藏自己害怕无助的内心。

 

可即便这样,他也终究像个孩子一样,藏不住眼里的无助,心里的害怕,和事事处处都能表现出来的,对他的孺慕。

 

他用遥镜之术观察孩子的时候,见过孩子在夜晚迷茫而又无助地问笼子的铁栏杆。

 

他问,他可不可以死,问他会下地狱吗,问地狱里也会挨打吗,会比在这儿更惨吗;他也问钱真的那么重要吗,问多少钱能让李赖放了他,问多少钱能让他既不被赌场打,也不被李赖打。

 

他还问,古书上写神仙会下凡拯救世人,动物修仙会变成妖精,石头也能幻化人形,都是真的吗?

 

那栏杆栏杆,我不挡着你吸收日月精华,你幻化成人放我出去好不好?

 

你看,再怎么用成熟和冷漠伪装,也终究是个小孩儿。

 

再怎么聪慧懂事,也需要大人的教导提点。他不能什么都还没教,便这般对待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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