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讳

温柔一刀

十年·鹿灵(八)

 

他费心设局,是为了让徒弟克服恐惧,更是要让这个过于自轻自贱的孩子正视自己的力量。到这一步,眼见功成,却再无颜挽回徒弟对他最诚挚的孺慕了。

 

这计划的最后一环,说考验也好,说安慰也罢,他会将这个黑熊傀儡交给徒弟处置。

 

黑熊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杀意,颤颤巍巍靠近十七。黑暗中被啃食的记忆汹涌翻腾,小孩儿不愿它靠近,本能抬手,一道法力将黑熊击退数丈,只见对方拖着笨重的身子匍匐在远处,不时传出委屈的闷哼。

 

十七静静看着那个“无辜”的法术傀儡,它的主人放弃了它,于是只能卑微祈求自己。

 

可自己呢,又是被何人抛弃的傀儡,他向师父乞怜的模样是否也如这般,可笑又可悲。

 

低头看着指尖的光,喃喃自语:“不,不是的,我自己可以发光,不是任何人的傀儡。”

 

而后,小孩儿微微抬眼,眼中尽是与年纪不符的寂寥悲怆,他甚少有生杀予夺的时刻,也甚少能把自己遭受的痛苦回敬给对方。

 

苏陵君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想知道徒弟会如何处置这个“仇人”。

 

十七可以留下傀儡为己所用,也可以报仇泄恨。

 

小孩儿再次抬手,掌心凝聚的,是足以一招毙命的灭灵决。那裹挟着怨愤的杀招,是对准黑熊,亦是对准苏陵君——法术傀儡死亡,他本尊也会遭受反噬。

 

夺目的光辉下,黑熊傀儡的身体崩散瓦解,他本就是法力凝聚,如今再次化为精纯的法力散在空中。

 

遭遇反噬的苏陵君喉咙泛起腥味儿,腹中五内俱焚,却依旧面色如常立在门口遥望自己的徒弟。他以为凭借那孩子的善良心性,多半会留下黑熊作伴,日后傀儡为徒弟做些上药疗伤一类的琐事,也算他这师父的补偿。不曾想这次伤他这样深,就算牺牲傀儡的陪伴,也要“报复”他们。

 

但若是这般能缓解尘儿万分之一的痛苦,他甘愿承受。

 

可十七并没给他纾解愧疚的机会,稚嫩的小手在空中绕圈作符,圈住逸散的法力,而后翻手一推,将那团灵气尽数打入苏陵君体内。

 

苏陵君瞳孔微缩,深深看向徒弟,却见对方未敢与他对视,慌张跪下了。

 

“弟子冒犯师尊,请师尊责罚。”

 

十七明明是恨他的模样,却为何连这种时刻都在替他着想,苏陵君竟是看不透他这孩子了。

 

“无妨。”师徒二人悉知所谓“冒犯”只是一句客套,苏陵君就算再严苛,也不会故意找茬恩将仇报。

 

但这次十七却是铁了心作死般,低着头,用淡漠的语气咬字清晰地自述罪责:

 

“弟子隐瞒训练失误,受罚时求饶、哭喊无状,触犯规矩,请师尊责罚。”

 

按经验,这里面每一条都足够让十七付出惨痛代价,刚过去的这场搏斗又耗去小孩儿九成精力,他不可能受得住自己列举的这些罪责。

 

可不同于以往小孩儿每次认错时那种胆战心惊、自责懊悔的怯懦,十七这次俯首认错显得如此理直气壮,像一种对师父的惩罚生死看淡的无畏,或者说,像是对苏陵君的挑衅。

 

没错,挑衅。

 

苏陵君眯着眼睛看自己羽翼渐丰的好徒弟——这是在同他置气么?

 

可他自知今日的逼迫已极尽残忍,无论孩子的态度如何令人气恼,他都无法在悬崖边上再推一把。

 

苏陵君怕了,他怕再多一分残忍,就会彻底毁了他的孩子。

 

“这并非惩罚,为师亦不曾明令禁止求饶。至于欺瞒之事……下不为例。”

 

十七诧异抬头,打量苏陵君。

 

下不为例?他很难相信这是师父所言,莫不是自己在做梦罢。

 

可身上的伤口分明在痛。

 

十七闻言,竟又扯开嘴角笑了,只是不同于每次面对师父时那种让人宽心的柔和微笑,他此刻的笑意很冷——为什么不罚呢?

 

为什么,过往无数次祈求师父能心软一点,饶他一次,都从未实现过。可如今他唯一一次连自己都不愿放过自己,师父却反而不肯成全他了。

 

他泄了气一般,双手撑在地上,对着自己的影子冷笑。他笑自己为什么要隐瞒,要求饶。若是他直言自己的恐惧,师父会不会像最初那样安慰、开导他,然后温柔地告诉他“怕的话也只能让师父一个人知道”。若他不求饶,会不会就还可以自我欺骗是被师父护在羽翼下的孩子,不会认清残忍的现实。

 

自几年前确认师父不愿再心疼他,十七就已是孤寡一身了。他所坚持的,不过是师父尚肯管教他,安排他的日常训练,例行考察,教他如何变强、如何活着。师父仍陪着他成长,哪怕这份陪伴冰冷无比,也是他仅有的东西了。可今日这些鲁莽的行为再次让他失去了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希望,愚蠢至极、可笑至极。这还不算错吗?这不该罚吗?

 

可师父却不肯罚他。

 

师父连最后一点希望都不肯留给他。

 

十七麻木地望着师父,许久,才吐出一句:

 

“那……弟子告退。”

 

 

 

入夜,十七一人抱着青月,点起一簇篝火,坐在椿树旁。

 

“椿爷爷,这里真冷清啊,若是留下黑熊,也能热闹些,是不是?”

 

“可……可傀儡活着需要不断从师父身上吸取神力,十七舍不得师父遭受反噬……您会怪十七吗?”

 

“到底是性命重要还是信念重要?椿爷爷,十七今天为了性命放弃了信念。师父看起来很欣慰的样子,他觉得我做了正确的决定,所以没罚我。可是椿爷爷,如果……再没有温暖的事能够期待,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椿爷爷,什么是家人呢?我以为家人就是可以无条件保护对方,像爹娘那样。可原来危险有很多种,保护也有很多种,师父保护我的方式,不是我能够选择的。”

 

十七的睫毛颤巍巍地垂着,手中是一根难得规整的树枝,他用尖端在地上画出一个简陋的茅草房,茅草房门口站着男人,男人牵着孩子,这场景和当初苏陵君带他在山顶上玩耍时十七偷偷所画的图案别无二致。

 

“其实十七什么都不想要,只想有一个家。十七希望这世上有这样一个地方,躲在里面就能吃饱穿暖,如果我外出,会有人倚门盼归,如果我在家,能有人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无聊的话。我曾以为这都是痴心妄想,可师父真的给过十七一个家。哪怕如今它已经不再温暖,家里无人牵挂我,无人肯停下听我说无聊的话,十七也依旧愿意为了这个家付出一切。”

 

十七最后在茅屋中添了一位眉眼温柔的女子,然后心满意足地将手中的“笔”投入火中,化作干柴。

 

“因为只有十七守住了这方土地,十七的家人才可能会有回来的那天。”

 

十七再次使用生光决,看着那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椿爷爷,帮十七想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吧,保护师父怎么样?你看,十七会发光呢,也不是废物累赘是不是?虽然家里很冷清了,但师父永远是十七认可的家人,十七会守护好师父,守护好我们的家,就算牺牲性命,就算忍受漫长严寒,就算……师父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椿树沉默不语,任由十七依靠。小孩儿就这样靠着树根呢喃着睡着了。

 

忙完公务的苏陵君放心不下徒弟,现身训练场。他远远瞧见那篝火烧得噼啪作响,小孩儿蜷在旁边睡着。男人靠近,发现地上简易的图画,竟觉得双目酸涩。他咽下心中苦涩俯身贴近他的孩子,却听见小孩儿抱着树枝梦呓,“娘亲,霜儿好冷”。

 

苏陵君身形一僵。

 

以前徒弟从来都是喊师父的。

 

男人心如刀绞,却深谙自己罪有应得,怨不得任何人,于是他只是心疼地解下披风,盖在孩子身上。可小孩儿还是冷,拼命往火堆边上凑,苏陵君眼见着一只小手探入火光,因为难以置信而未及阻止,就那样旁观着小孩儿吃痛惊醒。全程,十七都未发出任何声音。

 

苏陵君慌乱隐身,瞬移拉开距离,偷望见徒弟茫然睁开眼,淡定地甩去附着在皮肤上的火焰,然后冷漠地盯着自己手背上狰狞的烧伤,好像那条胳膊不是他的。

 

小孩儿不长记性般再次把手凑近火堆边烤。

 

“这火怎么一点儿都不暖啊,椿爷爷,您冷不冷?十七再去添些柴。”

 

小孩儿起身,肩上披风滑落,十七这才发现那件烧得只剩肩部的披风。不知什么料子做的,火苗在上面蔓延的速度比寻常慢些。

 

他捏决施法想要灭火救下这件披风,却忽然想起这些从师叔丹炉里借来的火种无法用水扑灭。他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对了,血可以。十七撸起袖子用胳膊去盖,可当他终于熄灭火苗,苏陵君的披风已然化作灰烬,只留一抔焦土,他不甘心,伸手去捞,忽一阵疾风刮过,一切便都散了,连地上的“家”也模糊起来。十七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又缓缓扭头问椿树:

 

“椿爷爷,十七好像出现幻觉了,可是师父曾来过?”

 

无人回应,四下万籁俱寂,惟余火声热烈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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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宝贝们的热情评论极大激发了我的写文兴致!连夜摸鱼赶出一章。

这章已经开始甜了对不对!

预计后面几章还会有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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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是早期写的《十年·贺礼》篇,部分内容正好是鹿灵后续的铺垫,所以放在这几章的彩蛋里啦~(未完,会在3~5个彩蛋内更完)

是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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