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讳

温柔一刀

十年·鹿灵(三)

苏陵君意外地看着风岩,后者作为四大护卫之首,确有管教余下三人的资格,只是男人以为风岩即便不像火翼那般站在徒弟一边,也不会这样直接出手,毕竟自己的所作所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灭绝人性且丧心病狂的。

 

火翼受下一巴掌,反而更加坚定。

 

“少主年幼,骨骼未成,这刑真的太重了,少主罪不当此,求您三思。”

 

苏陵君居高临下俯视火翼,眼波深邃:

 

“本座问你,影灵中可有犯了规矩而依情理发落的先例?”

 

火翼执掌影灵明部这么多年,自是知道铁规的重要,他自身也不会轻易因为一句“罪不当此”就免了犯人按律应受的处置。

 

但这种理由并不能说服火翼:

 

“未曾,可是主子——”他第一次站在苏陵君对面,反驳那个一直以来被万众敬仰的神明的权威,“影灵中却也未有失误一个日常练习项目就将人打个半死的条例。”

 

属下愿意为您守护影灵三司的纪律,是因为发自内心认可您制定的严规,但现在,您这般吹毛求疵地待一个乖巧听话,满心依赖您的稚童行此重罚,实在难孚于人。

 

赤裸裸的质问,可谓是对男人威仪与规矩的双重挑衅。

 

风岩第二次举起巴掌,却被苏陵君抬手拦下了。白色身影欲言又止,他望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终究没说什么,默默退到男人身后。

 

“火翼,你可还记得,影灵创立伊始,也有人说本座所立规矩过苛,行权无道,恐使人心生变。”

 

提及影灵创立,便有些太过久远,那怎么也是千年前的事了,彼时的苏陵君还只是白苍山的首席弟子,遭他“师父”暗中唆使的组织追杀,重压之下偷跑回山,从“悬狱”中放出嫌犯三百,组建了影灵军,后慢慢发展为三司。

 

白苍山作为仙界龙头,肩负主持正义之责,特设“悬狱”,押无证之嫌犯、处未决之疑案。凭白苍山的实力都找不到的证据,要么是不存在,要么就是非常人所能理解的东西,是以最初这三百人,十之七八是蒙冤入狱,余下二成余则是穷凶极恶之徒。这样一群鱼龙混杂的“戴罪之人”,愣是被苏陵君的铁规震得服服帖帖。

 

火红的身影垂下头去——当初那位质疑苏陵君决定的人,还是他亲手处理的。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时症之必需也。苏陵君这是在告诉火翼,有人说他残忍暴虐也好,昏庸无道也罢,他永远只会按自己的判断做出最合适的决定,不需他人认可。

 

不过手下的质问并没有让男人生气——他需要有人提醒自己适当斟酌。

 

而斟酌之后,男人显然不打算修改判定结果。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斜斜望一眼那个被挂在树梢,垂着头,奄奄一息的徒弟。

 

“但他确然需要一个机会。”

 

苏陵君掠过地上跪着的手下,衣摆带起的风拂在人脸上,他眼里只有他的孩子。

 

一根银针,悬于手中,针尖在法力的作用下稳稳对准孩子的后颈。手腕一压,那针就没了进去,锋芒刺入皮肤戳到骨头时,男人还是没忍住闭了眼。

 

伴随一声凄惨的奶音,小孩儿猝然睁眼,像被噩梦叫醒。

 

他现在的情况已经十分糟糕,普通伤口的痛已经不足让他明确感受到,而这根针,盖过一切麻木,用那种几乎能逼疯人的疼法,唤醒他的全部感官。

 

十七的呼吸微弱而杂乱,他觉得自己仿佛在被人肢解,却偏偏因为手腕的束缚连移动挣扎都不能。

 

“痛吗?”

 

小孩儿本能点头,又在下一刻想起自己正是因为喊疼求饶才落到这副田地,便红着眼睛慌乱摇头否认。

 

苏陵君走近,很郑重地盯着十七的眼睛:

 

“为师许你一个选择,如果有一天,你受不住这里的生活,同师父讲,师父送你走另一条路。”

 

一条没有师父干预,难免会痛苦绝望,却不会再被为师亲手伤害的道路。这一年里他一直用残忍与无情施予痛苦,平衡天道下孩子的命数,以至于徒弟任何时候下山都不会再像之前那样,顷刻间死无全尸。但后面的路,重回原本命数,亦是刀山火海,不会比如今轻松半分。

 

只是我的孩子,你怎么选我都会尽一切可能护你,哪怕那条路连师父也看不到尽头。

 

可这句话落在十七耳畔却全然变了味道——师父这是不想要他了吗?

 

一瞬间,小孩儿全身上下仅能听他使唤的眼睛里被绝望与泪水填满,绝望掩不住,泪水却竟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他不敢了,再不敢犯这些规矩了。

 

明明在赤日上,师父警告过自己,他规矩大,心狠,一旦拜了师便再无委屈后悔的机会;他发烧时,师父抱他在怀里,答应他“如果有一天自己犯了大错惹师父不喜,一定会亲手亲历门户,不会让尘儿变成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

 

怎奈誓言尚热,君心已凉。不过一载,恩师便已厌弃自己了?

 

苏陵君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从百骸升起,迅速蔓至全身血肉,让他几难维持身形。十七现在所受固然难熬,可与神君大人继位前的苦楚相比仍算小巫见大巫,汇入那些沉疴旧疾中,颇有种“一道伤也是忍,两道伤也是捱”的淡然在,是以明明远处的孩子已经痛得呼吸不畅,与他同休戚的男人却未有半分外露的不适。

 

而此刻,那股难以言说的痛楚,竟让他需要运起神力抵御才勉强能维持站姿。自男人讨来玄机门秘法与徒弟缔结血脉关联,可以与孩子“感同身受”以来,从未有过这般承受不住的感觉。

 

缓过呼吸的当口,男人下意识抬头看去,那柄悬在徒弟头上的审判之剑升了足足数丈,表明这痛确是从孩子体内传来的没错。

 

他没料到自己这句话竟会带来如此效果,一时涌起三分悔恨自责来。他到底还是错了,苏陵君微微侧头——亏自己口口声声说着分寸清醒。明明整个山头最糊涂的便是他。

 

连孩子,被伤成这样都还能坚定不移地追随信任,他自己却率先以所谓“选择”为名犹豫退缩,曾经杀伐果断的心性如今倒连一个稚童都不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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