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讳

温柔一刀

番外《电竞少年》(二十)

如果让我对“恐惧”一词进行诠释,那么每一句都会带有“孔怀”二字。而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当属“孔教授办公室门口”——我在这儿就没遇见过好事,连当年被锁在阁楼的铁床架上,都能有师父贴身照顾,陪我下棋解闷。而在师伯门外,永远只有等待处决的忐忑以及惨遭围观的耻辱。

 

是以,我站在师伯办公室外徘徊许久也还是没有勇气敲下这扇地狱之门。

 

虽然这种恐惧其实毫无意义——刚踏入校门,我就用短信给师伯报了平安并承诺放好行李后立即到他办公室面圣。他知道我会来,拖个一时半刻,没有任何价值。

 

他对我现在的信息已经了如指掌。恐怕唯一不知的,便是我这次出门的真正原由。

 

我只希望主动坦白,能够换一个从轻发落——这也还要感谢师父体谅,没告状,才能有我自首的机会。

 

叩叩。

 

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敲了下去。

 

“进。”

 

师伯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他还不知道被我骗了一个月的事。

 

我推门而入,不及防被屋内萧索的场景恍惚了一瞬。定睛打量周遭陈设——花纹朴素但很干净的瓷砖,老得有些褪色的皮沙发,缺乏生气儿深棕色办公桌和黑色台式电脑,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一叠叠白色文件以及一块便于随时交流idea的黑板,唯二给这间办公室增彩的两样是墙边半透明的木框玻璃书柜和黑板边的一盆招财树。

 

一切都没变。

 

明明还是那个熟悉的、无数次令我痛不欲生,却也无数次给我温暖与希望的办公室。可不知怎么,我总觉这里比我离开前狭小昏暗许多。

 

师伯手边文件已堆积如山,电脑旁还多了一个外接屏幕,我满心的恐惧中忽然生出一份愧疚——离开这么久,那些活肯定也要找人做,不止师伯,这一个月大家应该都很辛苦。

 

这么想着,不自觉加速走过去,轻轻跪下。

 

师伯听见声音,终于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静静看我,并没有太惊讶,或许他对我三天两头就来请罚这件事早已见怪不怪。

 

“怎么,又惹事了?”

 

他的语气仍旧平缓,就像问我今天也吃饭了一样。恐怕是没料到我这次有多大胆。

 

我舔舔嘴唇,酝酿片刻,终究没有勇气将那些话直说出来,妄图先求一道免死金牌。

 

“师伯,我做错了一件事,我以后一定会改的,您怎么处罚我都认,但求您别赶我走好不好?”

 

他皱眉。狼似的双眼泛着幽光盯我许久。我见他两次胸口起伏,似在用深呼吸强压怒火。最后——大概是实在没忍住——他猛地一拍桌子:

 

“谁惯的你,跟我耍心眼?”

 

他顿了顿,见我不敢接话,怒更甚,继续骂道:

 

“你的行为,你的人生都是你自己的事,我绑不住你的手脚,你不必每次一犯错就装成这样给我看;我的评判,我的决定都是我的权力,你也改变不了,别一天天净想着耍小聪明。如果你后面全是这些没有意义的废话,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我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能带来如此恐怖的后果,鼻子一酸,手指发麻,忙低下头。他尚不知情,就已经被我拱起火,听了我的坦白还不得直接把我逐出去。可话已经到了这份上,不论我现在如何难受害怕,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小九不敢,师伯,我真的不是有意这样试探您的,我只是……”我本来想说那句试探性的求饶我只是太过害怕而产生的本能,但想想这话实在有狡辩之嫌,便干脆改口道,“可能学生确实有爱耍小聪明的毛病,甚至已经成了习惯,有时自己都意识不到——我知道这样不好,以后一定会注意的。”

 

他这才缓和一些。

 

“说吧。”

 

这回我哪还敢避重就轻,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讲述给他,就连因为担心他不同意才说谎骗人的缘由也没欺瞒。

 

全部说完,我的头已经快垂进了地里。一面愧疚,一面担忧眼泪被他察觉。

 

“敢做不敢当么?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吓一激灵,只能抬头,眼泪顺着下巴砸在地上。我真没想哭,可师伯这冰冷陌生的语气真真令我比挨打还难过。哪怕知道自己罪有应得,也还是难免委屈。

 

“你还有脸哭……”

 

他大概是想骂我,结果看见脸上未消的指印,生生把话头截断了。我赶忙抽了两下鼻涕,抹去眼泪——虽然还有备货源源不断从眼里补给,但必须要象征性表个态。

 

“不敢。”

 

“行了,”他静静看我半天,轻叹一口气,“想要免死金牌?给你便是。”

 

听见他的语气初初升了温度,我才终于能止住眼泪,如获新生,连连点头:

 

“谢师伯不杀之恩。”

 

“贫吧你就。”他敲我一记爆栗,“眼泪擦干净,多少年了,半点儿长进没有,还和刚进门一样说犯浑就犯浑,说哭就哭。”

 

我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感觉脸颊越来越烫,不知道如何回应,只能尴尬赔笑。

 

“笑?早了些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跪正!”

 

这位爷可真难伺候,哭不让哭,笑不让笑,我又不是张扑克,摆不出面瘫脸。

 

话是这么说,我可不敢真表露出半分不满,慌忙囫囵抹两把脸,将纸巾扔入纸篓,挺直身子,手放回腿边,等待发落。

 

可他好似故意晾着我,忽然就没了后话,自顾埋头盯着电脑。

 

我这角度看不见屏幕,只能望着他认真专注的神情,盯了片刻,没什么动静,便不自觉将视线下移,落在米黄色西裤自然下垂的裤脚和光洁锃亮的深棕色皮鞋上。不知为何,我身边的人都是如此优雅自律,师父、师伯、修,他们每日将自己打理规整,就像他们目标明确的人生。无论什么时候看过去,永远都是干干净净无可挑剔。明明一个两个都忙得恨不能将一分钟掰成两份过,觉舍不得睡,却有时间收拾仪容,他们不累吗?

 

难道就只有我每天过得像逃难?

 

没想通,膝盖上的痛却已经传了过来。我大概真是有点儿老了,这才几分钟,就已经有了跪针板的错觉,疼得我无法集中注意力。

 

自上次仅跪了三个小时便一连瘸了三天后,师娘下令严禁师父和师伯再罚我跪,只是我根本不敢当真,你看,这该来的果然还是躲不掉。

 

又捱了十分钟,在这痛苦煎熬的过程中,我的思绪被迫从外界纷扰缭乱的光彩里剥离开来,重聚于这方枯燥朴素、却让无数才子佳人前仆后继,甘心寄付青春的理想国度中。

 

被我抛弃了月余的生活重新追上我,从我脸上碾过。光,昏暗的阴影渐渐退让,青灯重燃。空间,狭窄的思绪慢慢扩大。我像冰溶解在水里,了无痕迹地回归本源。

 

外界再炫目的色彩也不及这一方角落的安心,万众瞩目的虚荣终会逝去,而我潜心专研的理论却会流传下去——或许有一天被证明是局限的、甚至错误的,但那也是历史进程中必不可少的一次试错,是有价值的,而不像一两次冠军,喧嚣一阵,而后便是长久的空虚。出于这样的考虑,我毅然放弃名利,离开看似风光无限的电竞圈,跟师伯潜心科研。如今被迫静下心来沉淀的这一会儿功夫,我已全然抛却了赛场上的荣耀,老老实实把心思收敛回来。

 

约摸半小时,膝盖实在疼得心慌,不自觉捏着裤线调了调重心,却忽然感觉头顶落了一道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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