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讳

少年归来（十七）

只要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这些仙修，也不过是在努力摒弃欲念的凡人罢了。他们看着从自己体内飞出的或大或小的青灰色光斑，拼命挽留、阻止，不想让它们汇入那个巨大的身躯，成为天纵派的帮凶，却发现无论如何努力，都是徒劳。

 

白朔远见状，毅然提起他的曲荆长戟，尖利的刀刃对准自己。他知道，不论师弟如何强大，也无法战胜这样一个由所有人的私欲组成的对手。只要他们存在，那个老者就会源源不断获得能量，尽管他白朔远所贡献的，在在这些人里，只是最小的部分。

 

但积少成多。

 

在场所有人中，除了十七之外，说话分量最重的便是白朔远这个仙道第一大派的首席弟子了。十七不可能会说出杀掉这些人的言辞，只能由靠他们自觉。光说不练不足服众，只有带头行动，身先士卒，才能让大家看到，以期借此感化他人，自裁为十七减缓压力。

 

他答应过师父的，一定要照顾好这个懂事得让人心疼又固执得令人生气的孩子。

 

“白苍山的长老和弟子们，今日仙道所面临的危机绝非一朝所致，也非一人之责，诸位看起来只是用少得可怜的一己私欲对敌人做出了微不足道的贡献，杯水车薪，可谁也无法否认，自己已然成了魔族帮凶。”

 

“我们每一个人，都并不无辜，或许是修炼的怠惰对自己的错误得过且过，或许是出于一己私念对世间的不公视若无睹，在为了自己汲汲营营、不断放低底线之时，慢慢沉沦，并未发现这个没有规矩和敬畏的世界，已经放纵到救无可救的地步了。”

 

“神在拯救我们，替我们承担罪过与后果，我们不能再坐享其成，我白朔远，愿凭一己之力，带头助神女一臂之力。”

 

言罢，白朔远将仅剩的法力注入他的武器之中，却在眼看要刺入身体时被人捉住了手腕。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面前之人赫然是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的云十七！

 

少女嘴唇发白，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浑身都是湿哒哒的。她连举手都要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还是死死地钳着白朔远，阻止他犯傻。

 

“师……师兄……不要……”

 

十七摇了摇头。她不相信，不相信这个世界一定要杀戮才能拯救。危急关头，她看到了人类的希望——那些愿意牺牲自己去保护年轻人的长老，死守到最后的士兵，不计前嫌互相帮助的每一个人，在自私的背面，也同样拥有人性伟大的闪光。

 

这样的世界，气数未尽，命不该绝。

 

十七托起手中沾了血的幻影花[1]，吃力抬到白朔远面前：

 

“师兄，保管好它，这可是十七的第二条命。”

 

她知道，如果白苍有难，按师兄的个性，必然会一马当先，不顾自身安危。所以之前她救下四大护卫之时，便在他们身上栽了一朵幻影花。方才她就是通过这朵花瞬移到白朔远身边，救了白朔远的同时，也从灰袍老者的手里逃了出来。

 

少女扯出一抹令人安心的微笑，借着师兄的肩膀喘了口气，又重新恢复了坚定的目光：

 

“相信你师弟，等我回来。”

 

十七又一次提剑而上，再被轻而易举地弹飞，但她仿佛不知疲倦与疼痛一般，一次次重新扑回，那份亡命之徒的孤勇，让灰袍人都不禁有些动容。

 

如此数次，老者终于不胜其烦，又或者是不忍心她受此折磨，打算替她解脱，双手结印，再次激发十七体内的蛊毒，让杀气的翻涌更胜一筹。

 

咣当——

 

青月砸在地上，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十七跪倒在地，喘着粗气，汗水流进眼里，眼前的景物早已模糊，残缺的灵魂传来一阵阵颤抖，她已经连拄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倒在地上因为痛苦而不住抽搐。

 

好累……

 

十七意识恍惚，她渐渐分不清自己是在战场上，还是只是在训练中失去了神智。

 

她隐约看见了师父蹙起的眉眼，沉着声音冷冷喝她，站起来。

 

师父……

 

尘儿好累，休息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儿，明天早上再练，也来得及的。

 

 

 

不过一念之间，灰袍的致命一击便已经到了眼前，死亡的威胁让十七恢复了神智，爆发出最后的潜力，一个挺身，借助幻影花，再次移回白朔远身边。

 

见此情景，灰袍并未惊讶，他再次抬手，这一次的威力，更加毁天灭地，且她此刻身处人群之中，将会连累无数生灵。

 

危急之间，十七再顾不得许多，将自身的杀气全部逼出，在诸仙前面抵挡住了致命一击，但杀气的反噬同样让她几欲崩溃。

 

十七颤抖着身子一边迎敌，一边抵抗杀气反噬，拼命用神女的神力去化解，却发现体内的杀气经过魔君和灰袍的多次激发，已与神女的力量势均力敌，二者相互切割，互不相让，在她身体里激烈地斗争。

 

每每在她的意志力撑到极限，即将崩溃时，脑海中都会浮现出师父威严的面庞。无论她如何用眼神祈求，男人都无动于衷，正如过往每一次的狠心训练与无情责罚。明明他就在那里看着你，可他不会伸出手来抚摸你，不会因为你的痛苦而心软，他不会轻易宽恕你。

 

生活中的每一个困难都不会轻易宽恕你。

 

如果自己倒下，在场所有人，都无法幸免。

 

云十七，你要振作起来，你不单是纯善神女，更是仙法神司的传承。你不能辱没了师父的威名。

 

“孩子，你的毅力着实令我钦佩。”老者浑浊的眼里古井无波，他静静地俯视着人群中浴血的少女，再次结印，“可惜，要结束了。”

 

话音刚落，灰袍身后一直默默施法的徒众也随他变换了术法，老者的恐怖气息再次攀升，他一掌推出，瞬间天昏地暗，湮灭的气息扑面而来。

 

十七闭上眼睛，面对这样的绝境，她仿佛突然平静下来，脑海中浮现出师父消失前的最后一句教导——

 

“记住，你的职责是救渡，而非守护。”

 

十七的心中升起一丝明悟。

 

体内的杀气已经可以和神女的神力匹敌，为什么一定要压制？既然都是在自己体内的力量，有什么不能用的？哪怕是邪恶的能量，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即便是被反噬致死，万劫不复，她也要在死前为身后的生命拼出一条生路。

 

 

 

少女不再抵抗杀气，而是尝试用自己的仁慈神力与之融合，起初，两股属性相悖的神力十分抗拒，搅得十七剧痛难忍，可少女浑然不惧，心一横，动用了赤日中师父所留的法则之力，竟真的震慑住了两道气息，使融合出乎意料的顺利。

 

融合时，少女的身体呈现出黑白交替之色，随着两种神力融合度的增加，黑白渐渐褪去，焕发出五彩的光辉，待到融合全部完成，十七整个人都变得透明，就像前世的身体，没有一丝杂质的纯净。

 

猛然睁眼，眸中如星辰闪烁，一开一合，天明地暗。

 

她终于明白，柔和慈爱的，是师娘，不是她；阴邪狠厉，是魔族的种子，不是她；刚正铁面，是她的恩师，亦不是她。

 

纯善神女的感化；法令之神的审判；五行杀气的杀戮。她都会，但都不是她。

 

想要破除前所未有的困境，单凭传承远远不够，哪怕她身负再多力量，也无法将这不属于自己的神力发挥到极致。

 

而现在，她看着手中用自己神力凝成的剔透法球，其中散发着令人战栗的恐怖威能，勾勾嘴角，儒雅的声音在每个人耳畔响起：

 

“灰袍老贼，看清了，这是我云十七的道。”

 

是仁慈的杀戮，是无情的感化，是绝境中的救世之神。她左手握着青月，右手擎着赤日，两臂相合，两把神剑合而为一，一柄钻石般透明闪耀的巨剑出现在空中，十七的声音不辨男女，不分喜怒，没有残忍，亦没有怜悯：

 

“阴阳相合，日月一色。天赋技能，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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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幻影花：正文《朝闻道》里写到过，神可以通过幻影花实现瞬移。幻影花的本体是一把时空钥匙，可以压缩空间。数量稀少，但会在神需要的时候随机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