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讳

温柔一刀

十年·鹿灵(五)

此刻“赶”走了火翼的小团子隐在树丛中,他感觉体内似有千万柄利刃在不断游走,随时要将他切割分解。只是既知这是师父的责罚,便也只有咬牙硬挺。无人可倾诉,小小一团就紧紧抱着一条足有苏陵君腰身那么粗的枝杈闭目生捱,痛极之时,会有无意识的喃出从齿间溢出:

 

“疼……师父……”

 

话音刚出口,小团子便似被雷击中一般狠狠颤了一下,痛得眼睛都睁不开,却连忙矢口否认:

 

“不,不是,尘儿不疼,不疼……”

 

那头顶的参天古树仿佛受到某种感召,垂下一根枝条轻轻搭在孩子身上,接着两根、三根……竟然织成一方“树被”盖住了十七。

 

可惜小孩儿此刻被痛觉弱化了其余感知,只顾在无休止的黑暗中煎熬,并未发现。

 

龙脊鞭的伤,只要附着的法力不灭,就会一直如刚落下时那般痛苦,他身上这一百余道血口已足令他喝上一壶,莫要说还有更残忍的骨针之刑。

 

两相叠加的痛,远超十七承受力的极限。

 

“椿爷爷,十七……十七……”

 

他吃力睁开眼,看见这唯一能给他些许安慰的古树,病急乱投医般倾诉起来。极致的痛楚使他口齿模糊,呻吟里混着粘腻的奶音,溺水般一遍遍发出最本能的求助声,可他嘴里那一句唯一能缓解、救助他的“疼”字,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苏陵君泯灭人性的八十鞭好似一道封口的魔法,让小孩儿憋得想哭,也不见眼泪落下,那无助的晶莹就在眼眶里一圈圈转着,憋得十七生生吐出一口鲜血也没让眼泪掉落,反而是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下滚。

 

师父不心疼他——今日已经用最愚蠢的方式证明过了,他不能再去碰触男人的任何一道底线,因为无力经受更多加罚。

 

无法缓解、无处诉说的痛楚在十七的身体里翻滚堆叠,喧嚣而上,小团子终于煎熬不住,吃力地从怀里摸出一把训练用的匕首,手心里疼出的汗水在衣襟上留下一道道水渍。他先是向着自己的心脏比量片刻,而后带着对所谓解脱的全部期待,狠狠朝左胸刺去,却在刀尖划破皮肤时堪堪停住了。

 

恍惚间,嗡嗡作响的耳膜里仿若响起了初见时师父在赤日剑上的教诲,威严的声音震慑心魂,如警钟长鸣。十七默然凝视沾了血的利刃,忽如触电般将其扔出,匕首撞到藤蔓,磕磕绊绊地下落,最终插入土中。

 

小孩儿紧紧蜷住身子,默数时间。

 

一,二,三……三百九十一……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十七的汗水已经渗了一层又一层,他眼神迷离地望着漆黑一片的夜幕,不知未来的十个时辰要如何才能熬过。

 

十根手指紧紧扒着树皮,手背青筋暴起,指尖磨到鲜血淋漓也不知疼痛,反而使他注意力分散,得到片刻喘息。这一点点甜头如久旱甘霖,催人沉沦。皮肤在粗糙的树干上摩挲,被划出道道血痕,渐渐地,表皮的刺痛已经无法满足小孩儿转移注意力的需求,他的目光落到地上的银光中,如果能用匕首来划,应该能更解渴些。于是他慢慢挪动四肢,向那把被他扔掉的匕首蠕动。

 

十七觉得自己爬了很久,不远处插着的匕首却仿佛会移动一般,让他永远无法到达。

 

较上劲的小孩儿咬咬牙,半弓着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扑过去,却在马上要触碰到握柄之时,被一条树藤缠住了胳膊。

 

“椿爷爷……求求您……”

 

那小鹿般懵懂的眼神仿佛在向人诉说——我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可我实在别无选择,哪怕只有片刻的缓解,哪怕此后是深渊万丈,也请成全我。

 

十七仰着头,眼里满是无助与绝望,清澈的泪水巍巍迎着,只消轻轻一眨,便能如泉水涌落,可他就是能将这些全部拘在眼眶。

 

小孩儿没再用力,片刻的僵持后,树藤先退一步,放开了那支满是划痕的手腕,甚至主动递过匕首。

 

十七死死握着漆黑雕花的手柄,直到那花纹印在掌心,也终究没能下手,用力过度的胳膊狠狠颤抖,紧咬的牙溢出鲜血,十七到底长吸口气,让匕首再次掉落下去。

 

而后整个人也如被剔了骨头般轰然倒下。

 

三条树藤将脱力的孩子轻轻捞起,兜在怀中,疼到只剩本能的小孩儿这才意识到古树似乎已经“显灵”,正在有思想地与他互动。

 

疼出的汗水早已打败睫毛,渍入十七眼中蛰得生疼,小孩儿勉尽全力也只能睁开一只,看那一根根藤蔓交织成一只棕绿相间的兔子伸到他面前。

 

“好,好可爱……”

 

十七忍着剧痛,努力让自己将精神集中在面前的兔子上,便看见一朵朵淡雅的小白花从组成兔子的枝梢处次第绽放。

 

小孩儿看着那样素净的生机,扬起嘴角,笑了。尽管那微不足道的弧度展到一半就被汹涌的痛楚压了回去,也仍有笑意从他隐忍的表情中流露出来。

 

“谢谢您陪……”话至半途,小孩儿那只极力睁开视物的眼睛也黯了下去。他想自称尘儿,可他稍一想起傍晚十分男人冷漠至极的眉眼,便似生怕玷污了这两个字一般,颤抖不能言语,于是他憋了半天,缓缓吐出一句“十七”。

 

其实自从入了训练场,师父便再不曾如初识那般含着三分宠溺地唤他尘儿了,当年赤日剑上男人遥望天边寄托祝福的恩赐,如今只有他还捧在怀里如至宝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次次在人面前重提,不过是向男人哀求温存的妄想而已。初上山的九个月,或许只是黄粱一梦,他自我欺骗到现在,也终于在漫无边际也无法昏厥逃避的痛苦中清醒过来。

 

这一声尘儿便同休息、玩乐一样,是害他沉沦的毒药。也该给自己的愚蠢留个教训——小孩儿这般想着,便就此将那两个字埋在心里最干净的地方,再不许自己轻易出口。


评论(250)

热度(901)

  1. 共1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