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讳

温柔一刀

《记忆手术》

如果能用所有痛苦的记忆换取无所不知的能力,你会换吗?

 

·01·

 

2120年,核桃国,贫民窟,钉子户

 

“妈,我想去改造记忆,您……同意吗?”青山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对母亲陈述自己的决定。有点儿像寻求建议,又有点儿像单纯地找骂。

 

然而对面的女人既无建议,也无责骂,只是一边流着口水,一边阿巴阿巴。

 

女人今年快五十了,却是比起五岁孩童也不如,整日疯疯癫癫,神志不清,手里总是提着一件未织完的毛衣,缠着线的棒针连着毛线团,像个尾巴似的拖在地上。

 

女人浑浑噩噩的身躯守在这片废墟上,灵魂早不知飞往何处去了。

 

可是这份无主的躯壳也要有人费心养着,青山一个马上要高考的小姑娘,白天学习,晚上捡垃圾补贴家用,靠着母亲疯癫以前带回来的巨额财产,日子勉强维继着。

 

但是现在,财产所剩无几,母亲的痴症一天比一天严重,如果她再不找些谋生的手端,过不了多久,二人便要一同饿死了。

 

青山皱眉,青山叹气,青山撩起布帘从贫民区破旧的危房里逃将出来,坐在垃圾堆上看着漫天星河,做了一个艰难而郑重的决定。

 

她真的要去改造记忆了。

 

倒也不必大惊小怪。在这个年代,记忆可以改造是小孩儿都知道的常识,就像摘取肿瘤,添加义肢一样容易。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二十年前启动的“人体记忆固化项目”。

 

早有研究指出,记忆可能也是一种物质存在,而该项目的最初目的正是通过科技手段将人脑的记忆固化成可以被改造的物质。起初受到科技水平的限制,人类无法探测到记忆的实体,但随着人类精英的不懈努力,此项目于十年前获得突破性进展,开始投入人体实验。

 

实验又称人体记忆改造手术,手术的内容是通过现代化设备取走固化记忆链中痛苦的记忆,再填充以同等内存的知识库。

 

说白了,就是用痛苦的回忆,换取人人渴求的知识。

 

起初人们对固化记忆手术十分抵触,只有少数求财无路的亡命之徒才敢为了那丰厚的报酬冒死一试。

 

令人惊喜的是,媒体里转播的手术都很成功,第一批实验者因为植入大量知识库变成了行走的天才,全部受到各大权威机构的重用,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有了令人眼红的成功案例,“勇士”便多了起来,记忆改造手术成了全国最热门的话题,热度之胜,甚至超过了上个世纪的肺炎。

 

项目的萌芽阶段,这一手术也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很多学者认为记忆改造手术有悖自然法则,会使个体的差异性降低,进而引发诸多不可预测的社会问题。但随着手术的普及,天才越来越多,痛苦的回忆越来越少,人类科技进步神速,个体幸福指数做了火箭似的往上涨,收益远胜弊端,反对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不是批判性的人消失了,人类的思维永远存在,只是这些声音要么加入了改造的洪流,要么被洪流深埋河底。

 

物竞天择是理性与批判也逃不过的历史车轮。

 

到了现在,记忆改造手术已经十分成熟,全民普及,人均百科全书。记忆固化项目也已经到了收官阶段,除了这一片儿的顽固居民,大家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生产力空前发展,人们衣食无忧,竞争和冲突大大减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有人心就会有摩擦,为此,核桃国立即推出一个新项目来解决问题:每天入夜前,白天有过不愉快经历的人都会被送往当地的整忆医院进行免费的集中手术。在过去十年中,整忆医院遍地开花,现在已经比超市还要常见了。

 

记忆固化技术当选为二十二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专利,核桃帝国大厦前立起了记忆锁链的雕像,人人见而歌之。这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一项完美的工程,造福天下一百二十亿民众,必将千古流芳。

 

·02·

 

但是青山知道,第一批手术不是人人都成功了的,她的母亲就是在那场手术意外中变成现在这副痴傻模样的。早年母亲还能断断续续说两句不连贯的话的时候,从早到晚都念叨着:“不要……手术……要……记忆……”

 

痴傻的女人喜欢站在整忆医院门前,进来一个,就死命薅着,口齿不清地重复着那些徒劳的劝阻。脾气好的,挣开她骂上一句晦气也便离开了,脾气不好的,不打她个鼻青脸肿不算完。有好几次,都是小青山把她从医院保安手里救回来的。

 

母亲浑身是血,青山怕得厉害,但还是哆哆嗦嗦地给女人上药、包扎,小孩儿一边洗着红色的毛巾,一边哭着劝:

 

“您别再去了。”

 

女人坐在床上愣愣地看她,目光无神,嘴边还挂着口水,仍旧一遍一遍重复着:

 

“对,不去……我的山儿……不能去……”

 

青山是个传统的乖乖女,懂事听话,母亲留给她的这条唯一的人生建议,她遵守了十五年,如今,也不得不向生活低头了。

 

因为知识可以被植入,学习的时间成本大大降低,原有的教育体系发生了革新,新生代的孩童五岁入学,之后的十年只学一样本领:将脑中知识的融会贯通。十五岁参加“高等人类社会功能分类考试”,简称高考,及格的人会根据综合成绩分配工作,成为都市链条中快乐的一份子。

 

但是快乐都是他们的,青山什么都没有。

 

她和身边的同学不一样,没有接受过记忆改造,上课发呆,考试垫底,别人生而知之的东西,是她日夜苦读也难以企及的高山,试卷上最基础的题目,在她眼里也难如登天。

 

不及格的学生,是无法被分配职务的,只能继续留在贫民区。贫民窟其实就是接受了改造的城市居民丢弃旧物的垃圾场,被边缘化的、没有接受改造的人借用这块废墟里的垃圾建起了这个“旧民营”。

 

这是记忆固化项目启动的第十年,还有些没请干净的传统垃圾供旧民使用,或许几年以后,连这垃圾都要被彻底取代了。

 

青山很害怕。所有人都对她说手术没有风险,但青山不像他们那样无所不知,手术和失忆于她而言都是未知的事,未知就会害怕。

 

·03·

 

夜深,星黯。

 

青山抱着腿坐在高高的垃圾堆上,把自己十五年来不长不短的经历回忆了一遍,想起了很多事。母亲也曾是个淳朴的女子,只是那时她还小,大多事都记不清了,惟记得母亲喜欢坐在窗边织毛衣边给她讲过去的故事。

 

家里条件虽然不好,但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母亲很疼她,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青山也懂事,从不乱提要求。她喜欢看书,喜欢写作,上不起培训班,就自己在家研究。

 

青山虽然不说,女人却一直知道,女儿最大的愿望是当个作家,但她没钱送她去访名师,甚至连买书的闲钱也没有。女人总是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叹气,恨自己不能给孩子想要的未来。

 

后来女人听说了记忆固化手术,最初一批实验体有巨额补贴,便放下手中织了一半的毛衣,义无反顾地去了。青山当时太小,看着母亲离开的背影,不曾想,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和痴呆的母亲一同回来的,还有巨额的手术补贴和失败赔偿。

 

五岁的青山赚不来钱,女人也失去了工作能力,十年的只出不进,终究耗光了母亲换来的财产。若按正常发展,这些钱本是绰绰有余,但因为近些年科技进步,通货膨胀,原本的巨额持续缩水,青山再怎么省吃俭用也敌不过飞涨的物价。好在她再过十天就要参加高考,毕业有了工作,就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补贴家用了。

 

世事就是如此无常,女人去手术本是为了不拖累孩子,最后反而成了孩子最大的累赘。

 

但是青山仍旧是幸福的,母亲爱过她,她一直都知道。

 

与母亲一起爱她的,还有她的语文老师,沈安颜,就是李白不折腰的那个安颜。

 

老师是个很干净的人,他的爱也是很干净的爱,至少青山是这么觉得的。

 

沈安颜曾经是名震文坛的青年作家,著作等身,年纪轻轻就评上了教授。安颜先生满腹经纶,才学无双,当时风头无两。找他拜师的人络绎不绝,弟子填室,未尝稍改初心。

 

后来记忆固化项目横空出世,人人都成了诗词曲库,他曾经受人追捧的学识涵养一夕入土,他的名讳成了项目宣传的踏脚石——记忆改造手术,让文比安颜不再是梦!

 

尊不独一,便不再为尊。

 

沈安颜很快降成了普通教授,又很快降成了普通教师。

 

再后来,连语文课也被编程课替代了,阅读变成了理解下列程序,写作是要求写一篇科技论文。真正的语文老师都失业了。

 

不过他曾经的名气也还是多多少少派上了些用场,誓死不肯手术的人不止他一个,独他一人没被赶尽杀绝,成了全国仅剩的一个语文老师,给那些主科上累了的学生解闷。

 

世人说这是他的荣幸,可他说这是他最大的不幸。

 

他在三尺讲台上讲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时,想到苏轼风尘满面,双鬓染霜,不禁悲从中来。可又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篇,都在低头敲代码,写程序,偶有没低下去的稚嫩童颜上写满冷漠,沈老师想到,对于这些人来说,再无什么是难以忘怀的,难过得想如阮籍一般,放肆地哭上一哭。

 

那些文化,存在于每个人的记忆里,却消失在人类的心里。

 

当人类失去了对文化的共鸣,传播文化也就丧失了意义。一个人一生都在做没有意义的事,与死何异?

 

·04·

 

就在沈老师想要以死明志时,青山出现了。

 

沈安颜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这是个没接受过记忆改造的孩子。改造过的人类心中情感单一,他们或沉溺于自己虚假的快乐回忆中,或展现出对程序与科学的狂热追求,他见得太多了。

 

但是青山不同,她的眼里喜忧交杂,爱恨明朗,轻轻一眨,泪水就要从里面溢出来似的。

 

她坐在教室的角落,却听得很认真,特别是他讲到动情处,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也会泛光。

 

他们就像湖里的鸳鸯,坟头的蝶,南极的磁线,北极的铁,天生就会凑到一块。

 

青山会在拥挤的教师办公室里,穿过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如何让整忆手术自动化”的人群,来到他在可以罗雀的书桌前,问“西出阳关无故人”应作何解?

 

青山说,阳关很远吗?去了再也见不到了吗?视频电话不一样吗?

 

沈安颜耐心解释,对于古人来说,远行是很郑重的事,那时车马很慢,路途很远,寿命很短,或许一别就是一辈子。

 

沈老师想了想又道:“其实现在也是一样,只是人们还没有发现。”

 

青山虽然不懂王维,但她突然懂了分别。她想一直和沈老师在一起,听他讲课,如果像诗中那样分别,她一定会比王维还伤心。

 

所以青山不愿离开这间办公室,她喜欢搬来一个小凳坐在沈安颜腿边,听他讲诗、读史、评散文,听他从女娲造人讲到记忆固化工程,从罗密欧与朱丽叶讲到梁山伯与祝英台,看尽古今中外的风云变幻。他不单是个博览群书的人,更是个有思想有深度的人,他的故事环环紧扣,条理清晰,他的点评一针见血,切中时弊。青山看看男人讲述时的神采奕奕,又看看外面同学们的空洞与茫然,心中多了一丝明悟,却又抓不住。

 

男人的故事,怎么听也听不够,学校放学,师生道别,只有这一对仍在窗边传道授业。青山舍不得离开沈安颜,沈安颜又如何离得开青山?这是灵魂与灵魂的对话,情感与情感的交流,在这片苍茫的海洋上,他们是仅存的两叶扁舟。

 

小时候常听见隔壁家的姐姐问她的男朋友,如果世界灭亡了,只剩我和她,你会选谁?那时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世界灭亡是什么模样。

 

现在她突然懂了,末日就是现在。这世界人山人海,这世界空无一人。只剩我与你是彼此的救赎,孤独而幸福。

 

但孤独是有代价的。没人能理解她和沈老师的感情,旁人说他们伤风败俗、不知廉耻。她自己也已不在乎,但想想老师那么骄傲的人被这般污蔑,便苦痛难当。

 

她想去找他,却又碍于流言。她们的心很近,可距离很远。

 

所以青山还是离开了沈安颜,她觉得自己不配。

 

沈老师是真正的文人风骨,从云端跌入泥潭,仍初心不改,夙愿不变。但她不是,她有母亲需要照看,有未来需要谋划,明天她就要混入历史的洪流,弃暗投明了。

 

从今以后,沈老师就是真正的孑然一身,形影一人了。

 

明天过后,她会获得新生,但新生的人,真的是她吗?

 

青山眼角划过一滴眼泪,她突然发了疯一样,找来之前捡到的所有能记录的设备,把自己从小到大的回忆全部备份在里面,手机、平板、电脑、运动手表、摄像机和一个泛黄的单词本。

 

笔记本是她从垃圾堆的最深处翻到的,大概是三年前那场“灭纸行动”中唯一的幸存者,现在只要有人造光的地方就有监控,你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会被监视。为了留下这个本子,青山一个字也不敢写,担惊受怕地藏了很久。此刻夜色已深,废墟上空旷无人,她小心翼翼地掏出本子,低头沉吟片刻,借着月光写了一首诗:

 

北国雪封绝青山,残山提松照古渊。

渊下白骨深几许,十丈五尺三寸间。

幸得生母十春满,怜与先生未期年。

先生恩情母深意,且许来世衔草还。

 

青山自己读了一遍,勉强押上了韵,平仄是无论如何也对不上了。

 

但没关系了,她想的,都说完了。

 

·05·

 

打不过就加入,年轻人的快乐,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手术很成功,青山整个人都快乐了很多。和痴傻母亲一同让人欺负的痛苦记忆已经被她彻底遗忘,高考分流的压力也随之消失,她这一生从未如此轻松过。虽然不像那些早早接受了改造的同学们那么优秀,但只要能及格获得工作,她就已经很开心了。

 

不过这几日也有一件事令她有些怅然若失,她总是下意识地翻查自己电子设备里的备忘录,然后对着空空如也的界面发呆。

 

青山不知道,自三年前的灭纸行动开始,所有用电设备都能够且被迫时时联网,任何数据都会受到网络中心的统一调控,从她改造成功的那一刻起,与她原本记忆相关的任何记录都被删除了。只剩下那个笔记本上的寥寥几行还完好无损,可青山已经看不懂了。

 

但是没关系,她的要求不高,活下去就好。

 

高考前,最后一节语文课。

 

沈老师在课堂上讲,同学们在下面编程。

 

十年了,沈安颜也不再年轻,放下了当年的书生意气,习惯了自说自话。

 

沈安颜讲: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同学们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敲打,忍不住称赞道:“好诗!妙诗!”

 

沈安颜眼前一亮:“好在何处?妙在何处?”

 

同学甲回:“这首诗讲的是我国的气候差异,高原地区气温低,春天来得晚,倒是为我对天气学的研究提供了新思路……”

 

同学们开始议论起如何提高天气预报的准确性。

 

沈安颜揉着眉心,敲了敲黑板,等大家终于安静下来继续讲: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底下同学又赞:“好诗!妙诗!”

 

沈安颜谨慎地激动了一下:“好在何处?妙在何处?”

 

同学乙回:“这是一道送分题。花凋谢了进入土壤可以充当肥料,使土壤更肥沃,开出新花,这句诗体现了自然界的物质循环。龚自珍竟然将科学知识用如此文艺的手法表现出来,实乃我辈楷模。”

 

底下掌声雷动,并讨论起落红的化学式应该怎么写。

 

沈安颜按着跳动的太阳穴,扣了扣讲桌,又讲: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片刻的沉寂,同学丙站起来道:“这是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后来被改编成了琴曲《阳关三叠》,又名《阳关曲》、《渭城曲》,这我们早就知道了,如果您想听,我们可以把整个词条给您背一遍,这些众所周知的东西您就别讲了吧。”

 

这一段话打破了原本两不相干的平衡,沈安颜看着讲台下一张张冷漠的面孔,就连青山也那样无动于衷,眼神空洞而迷茫。

 

男人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后布满血丝的眼里写满了疲备,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不,你们不懂,你们不懂何为三叠,也不懂为何三叠。你们空知其表,不知其神。”言罢,沈安颜凝视着最后一排的青山,轻轻唱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浑厚磅礴: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无故人,无故人,再无故人……”

 

歌声未尽人已去,此处再无教书郎。沈安颜走后,教室里的人都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心中仿佛有一处空落落的,却又不知该用什么填满。青山的感觉尤其强烈。

 

当晚,上了那节课的学生都被送去做了整忆手术。

 

翌日清晨,云淡风轻,街市寻常。

 

·06·

 

青山被分到了一家普通公司做职员,过上了996的幸福生活。虽然是个小职员,但在科技和生产力高度发达的今天,资源并不稀缺,只要有一份促进社会生产的工作,就可以保证衣食无忧。

 

更值得高兴的是,青山从垃圾堆里搬走了,带着痴呆的母亲。过去和母亲发生的一切她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对这个痴呆的女人还有一份人道主义的责任在身。但是这份责任感终究随着女人不能自理带来的麻烦日益消褪,她渐渐对这个每天流着口水的女人产生了厌烦。

 

除此之外,她都很开心,因为每天早上都有一个声音告诉青山,今天是美好的一天,你有崭新的生活,你有稳定的工作,你的人生充满希望,你要为自己将要创造的价值感到骄傲。想到这里,她会像打了鸡血一般工作,别说996,就是007她也不在乎。

 

但是每到黄昏,她就会陷入空虚,心中有个地方始终空落落的,好像缺失了什么,只是每每要想起些什么,就到了手术的时候,手术后便会昏昏沉沉睡下,第二日又是同样的重复。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女人终于还是老去了。以前她虽然头脑混沌,身体却健朗的很,被人打得鼻青脸肿隔一天就能照样下地,但最近她开始无缘无故地吐饭,腿脚迟缓,腰背佝偻,开个门需要绕很久很久才从床边挪到门口,有一次忙了一天回来的青山等了很久才等到她开门,心烦意乱地对她摔了东西。事后青山也有些自责和懊恼,便养成了自己开门的习惯,自此,那一点儿仅剩的,有人等你回家的羁绊也悄然消失了。

 

女人是在青山上班的时候走的。无声无息。

 

回到家里见到冰冷的人,青山竟觉得松了一口气。唯一蹊跷的那团她拿了半辈子的毛线变成了一件完整的毛衣,僵硬的手指紧紧攥着。

 

青山不知道她是怎么完成的,许是死前的回光返照,但她再也不得而知了。

 

人化了,毛衣还留着。雪白的毛线勾勒出孩童的身形,她穿不进去。

 

青山每次看到这件毛衣,脑袋就像要炸了一样疼,她仿佛听见耳边响起女人的声音,窗户,故事,和温暖。

 

她觉得自己一定忘了些什么,就像她一直留在身边的那首诗。泛黄的纸上,明明每一个字都认识,却始终无法理解它们连起来的意义。

 

恍惚间眼前浮现出一个男子的面容,对了,那个语文老师或许知道答案。

 

·07·

 

2130年10月31日,贫民窟,退休教师养老处

 

青山找到了沈安颜。

 

人瘦了。

 

自那日愤然离去,他丢了饭碗,生活愈发艰难。青山找到他时,他正在一贫如洗的屋子里闭目等死,身上穿着仅剩的一套西装,有些褪色,但依旧干净笔挺。手中握着一本看了一半的新式电子书。握着书的手腕上,骨节和青筋清晰可见。

 

生得体面不难,死得体面才让人尊重。

 

这份体面让青山肃然起敬。

 

“沈老师。”

 

青山轻轻唤了一声,男人微微睁眼。

 

“抱歉打扰您,我想请您看一首诗。”

 

少女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轻车熟路地蹲在男人腿边,把手里的本子递给他。

 

时隔多年,沈安颜再次见到没有被管控的纸,神情有些激动,再看到上面字迹清秀的内容,一时情难自已:

 

“你……想起来了?”

 

“还没有,但我知道,我一定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沈安颜又念了一遍手中的诗,原本暗如死灰的眸子一点一点明亮起来,照亮了很久远的记忆:

 

“这首诗讲的是一个小姑娘的故事。”

 

北国雪封绝青山,残山提松照古渊。

 

“她说北国很冷,千里冰封,自己孤立无援,像翠绿的山峦被雪线节节逼退,只有山上的岩石间还有几颗孤松顽强生存。孤松生正在断崖之上,探过崖边,就像是青山在提着一盏灯向下面的深渊凝望。”

 

渊下白骨深几许,十丈五尺三寸间。

 

“山下堆满了前辈的白骨,她不知深渊的尽头在何处,也不知这些白骨到底堆了多高,但她知道,记忆固化项目启动已有十年,灭纸行动开展了三年,这些尸骨,都是她五岁以后埋下去的。”

 

幸得生母十春满,怜与先生未期年。

 

“她和痴傻的母亲相处了十年,但她并不痛苦,她觉得那些日子像春天一样,后来她又遇到了一个喜欢的男子,只可惜相处不到一年便要离去了……”

 

说到这里,沈安颜哽咽了,久久的沉寂,青山终于忍不住开口:“那这第四句‘先生恩情母深意,且许来世衔草还’怎么解?先生怎么不讲了?”

 

沈安颜深吸口气,继续道:“第四句是先生对女孩说,不是你欠我们,而是我们没有照顾好你,没有在你孤立无援时伸出援手。”

 

男人低头,紧紧盯着女孩疑惑的眼睛,声音有些沙哑:“对不起。”

 

青山似乎突然明白了:“这个女孩……是我吗?”

 

男人点头,目光炽热:“如果你相信我,我愿意将我们的过去一一说与你听。”

 

青山面色有些苍白,但眼中也是同样的炽热。

 

二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沈安颜不紧不慢地讲述,青山聚精会神地倾听。男人讲起曾经的美好,讲起她突然做了手术,讲起辞职以后他潜心研究,发现了一个惊天阴谋。

 

记忆固化项目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改造记忆,而是把人类变成工具。

 

青山大惊失色,沈安颜依旧不紧不慢。

 

“其实这一理论早就有人提出来了,记忆改造手术说是只清除痛苦的回忆,可是接受了手术的人几乎是完全失忆,医院给出的解释是‘快乐和痛苦相互依存,无法完全割裂,只能彻底清除’。对于这件事,很多人抗议,但是抗议的声音却传不出去,慢慢地,随着接受了手术的人越来越多,这样的声音就更加微弱了。”

 

“起初,我也和大家一样,认为手术的问题只是多清除了人们的记忆,但最后一节课以后,我发现做了手术的人失去的不止是记忆,还有共情的能力。手术植入的也不只是知识库,还有任务指令,所谓的快乐,其实是当被手术者完成了那些指令后,中枢奖励的血清素和内啡肽。”

 

“被手术过的人是很难发现其中的问题的,而没有手术的人又势单力薄,整忆手术普及得太快,现在还活着的未手术者少之又少,我就算发现了这些真相,也无人可说。”

 

“但是你让我又看到了希望。”

 

青山和沈安颜相对无言,四目中明光闪闪。

 

·08·

 

他们计划要将这一阴谋公之于众。

 

青山取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陪沈安颜来一场九死一生的豪赌。没有别的原因,她浑浑噩噩过了这二十五年,到现在,才明白什么叫活着。

 

人这一生,总要抓住些什么,她错过了母亲,错过了沈安颜,这一次成为英雄的机会,她不想再错过了。

 

但是英雄总是坎坷的。她刚出银行,就被捉了起来,有人举报她接触了未手术者,需要被送去参加当晚的集体整忆。

 

“放开我,我不要工作了,我不要手术!”

 

周围的人见此情景疑惑驻足,免费手术这么好的事儿,怎么会有人不愿意呢?

 

青山死命挣扎,可她越挣扎,对周围人的影响越大,捉她的人就越不肯放过她。

 

“交给我吧。”

 

沉稳而陌生响起,人群中走出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他看起来十分沉稳,带着上位者独有的气质。虽然男人看起来与沈安颜格格不入,但青山在他们眼中看见了相似的执着。

 

捉她的人似乎都很尊敬来人,纷纷让路,将她拱手送给男人。

 

男人还是带她进了手术室,此时青山早因拒不配合被绑住了手脚。

 

“你是谁?”青山眼神寒冷。

 

“来帮你的人。”男人的声音深沉优雅,但没有沈安颜好听。

 

“帮我?还是利用我?我看你像个高层,你们的计划已经被我们识破了,除非你现在杀了我,不然我总有一天会将真相昭告天下。”

 

男人听了这话并不气恼,饶有兴致地抱着手臂笑道:

 

“不错。”

 

男人的答非所问让青山更加愤怒:

 

“你到底是谁?”

 

男人又笑了:

 

“我是这个复责项目的工程师之一,也是一百二十亿受骗者之一。”

 

“我本是一个醉心科研的研究员,带着团队日夜研究人体固化技术,但是万万没想到,成果问世之后,一切都脱离了我的掌控。”

 

“那个人的野心太大,他想把所有人都变成他的工具。我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想要弥补,奈何孤家寡人,势单力薄,回天乏力。我被他们抓起来,强制做了手术。还好我在开发手术时留有后手,骗过了他们,留下了记忆。我一直在等,等一个赎罪的机遇。”

 

“那你等到了?”

 

“是的,就是你。”

 

“我?”青山仍保留着一定的警惕。

 

“我的研究表明,目前的整忆手术还存在一定的缺陷,不能维持太长时间,所以需要对不稳定的个体重复手术,才能保证这个系统的安定。”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仔细研究过,整个系统最不稳定的时段是五点半前后的晚饭时间。人们工作了一天十分疲劳,紧绷的精神出现放松,最易让情感趁虚而入。我会在这个时候,黑入中枢网络,将真相展现给每一个人,而你需要组织这些相信真相的人,占领每一家整忆医院,切断它们与中枢的联系,同时我会对医生们进行逆向手术,手术成功的医生再去救人,只要我们比他们控制的快,星星之火,就可以燎原。”

 

“这些你自己做不来吗?为什么一定要等我?”

 

“你听说过陈胜吴广吗?”男人似乎很喜欢答非所问。

 

青山把自己被植入的知识库翻了一遍,也没找到相关词条。

 

“果然。”男人一声冷笑,但又很快恢复,对着青山解释道:“正义之师,民心之向,缺一不可。”

 

·09·

 

2130年11月1日

5:30pm

 

沈安颜和青山带着由贫民窟中的老弱病残组成的正义之师,冲入了城市中心,像绵羊汇入狼群。

 

“记忆真的有这么可怕吗?”行动前,青山问沈安颜。

 

沈安颜思考片刻,缓缓道:“记忆不可怕,但念旧的人可怕,他们像夏天的风,秋天的叶,图书馆的老书架,微微一晃,就会发出“吱呀”的预警声。”

 

坍塌在来的路上,也在去的路上。

 

青山一行举起旗帜的同时,每个屏幕上都跳出了“反对记忆固化手术,记忆无罪,还我自由”之类的字眼,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井井有条的“工具人”们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带着恐慌面面相觑。

 

一个快速建立的构架意味着它也容易快速崩塌。无处不在的屏幕逼迫人们思考,省察,药物的作用被顽强的意识冲击,脑中那些后天输入的信念开始崩塌,每一个角落都陷入了混乱。

 

而沈安颜与青山的队伍就像海上的灯塔,指引着所有混沌的人儿归家。

 

那个神秘的男人对第一个医生进行了逆向整忆手术,而后医生又去救其他医生,一生二,二生四,很快所有整忆医院都脱离了中枢的控制。

 

中枢发现问题派来人手镇压,却都是杯水车薪,挡不住无数因记忆出现裂缝而奋起反抗的亿万民众。

 

起初人们只是因为发觉不对,因为不想再接受整忆手术的控制而反抗。到了后来,做过逆向整忆手术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彻底明白了中枢的阴谋,这场变革,终于有了它的意义。

 

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

 

托中枢的福,整忆医院随处可见,手术技术日益成熟,逆向手术不过数个小时便惠及全国。

 

二十年不曾有过的喜怒哀乐霎时盈满天地。

 

故人相见,仇人拔刀。

 

痛者吟诗,快者作赋。

 

每个人都带着泪,每个人都含着笑。

 

每个人都在悼念逝去的青春,每个人都在追逐残留的温存。

 

·00·

 

实验室里的光线明暗交杂,身披白挂的中年教授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培养皿中的人脑实验体观察。这是项目启动以来,最接近成功的一个实验体,外部输入的紫色人工神经元将原本红蓝二色的人脑天然神经元吞噬同化、少数顽抗的神经元被挤到边缘,人工细胞马上就要成功占领这具实验体了。

 

按照计算,这是应该是最后一次注射抑制剂了,剩余的天然细胞会被这次的药剂彻底消灭,届时他将成为二十二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

 

以前注射药剂的工作都是助手在做,但是这一次他要亲自拿起这把切割人类历史的手术刀。

 

教授的手开始颤抖,呼吸也轻了许多。

 

针管还没落下,突然间一个紫色细胞分裂成了蓝紫二色,而后这种分裂像是瘟疫一样传染到每一个个体,仅一个呼吸的功夫,他们呕心沥血创造的紫色海洋便消失不见,实验体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妈的。”

 

教授痛骂一声,把针管扔进特殊的垃圾桶,沉着脸叫来旁边的学生记录。

 

项目名称:人体记忆固化项目

实验编号:12659

实验结果:失败

观测记录:进入最后阶段的实验体突然发生变异。变异细胞具有传染性,具体原因不明,有待进一步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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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FTER图书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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